李青松广州典丰
五水注一湖,一湖通长江。
鄱阳湖是长江最大的通江湖泊,它承接了赣江、抚河、信江、饶河、修水五大河流来水,同时,它又受长江之水倒灌的影响,水位变化巨大,呈现出“高水是湖,低水似河,洪水一片,枯水一线”的独特景观。汛期,鄱阳湖一片汪洋,来自长江的鱼群在湖中追逐穿梭,包括鲥鱼、鳜鱼、鲟鱼、江豚等。枯水期,鄱阳湖水落滩出,形成大面积湖池草原、草滩、湿地及浅水滩涂,为越冬的候鸟提供了适宜的栖息地。几乎全世界所有的白鹤都集中到鄱阳湖越冬。此外,它还是东亚大陆迁徙路线上,东方白鹳、白枕鹤及白天鹅等候鸟迁徙的冬季目的地。
“落时不见湖边草,飞时遮尽云和月。”——我不知何谓鸟类天堂,或许鄱阳湖就是鸟类天堂该有的模样。
鄱阳湖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生态系统。藜蒿、苦草、黑藻、苔草和马来眼子菜是鄱阳湖的主体植物。而这些蒿草则是白鹤、丹顶鹤、鸿雁、苍鹭、白鹭、野鸭等鸟类主要取食对象,当然,它们也取食湿地植物的嫩芽、根茎、浆果,浅水处的鱼虾、螺蚌、蚱蜢、昆虫等。
白鹤是湿地涉禽,它是鄱阳湖生态系统中最具标志性的物种。白鹤在站立时,优雅而宁静,通体洁白无瑕,羽毛纯净如雪。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白鹤代表着吉祥、如意、繁荣和希望。在俄罗斯文化中,它是英雄和不朽的象征。白鹤多以家庭为单位栖居,三口之家一组,其活动的水域多是长有水生植物的浅水区或者滩涂泥地。在地球上,鄱阳湖是唯一一个能看到上千羽白鹤聚集的地方。
展开剩余81%鄱阳湖是体态和性格多变的湖,不同季节,其样貌和水位变化及水中生物多样性情况也是不同的。生态是一个整体,一静生天籁,一动连八方。世界上每一条河流都会相逢,就像世界上的每一条道路都会相遇。鄱阳湖的每一天都是在创造与毁灭,重组与拆散的平衡中跳跃。鄱阳湖水位亏盈,牵系着西至三峡,南至南岭,北至北极,东至东海的生命律动。
说起鄱阳湖,无法绕过吴城。吴城,可以说是一座因水而立,因商而兴的千年古镇。它的水运条件得天独厚,沿内河可达赣地各处就不用多说了,而经鄱阳湖入长江,分别可抵皖浙苏沪鄂湘川渝之便捷,就没有哪个地方能与其比肩。宋代以后,靠发达的水运,它已经成为了盐业和木材贸易的重要商埠。明代永乐年间,吴城木业兴起,木行林立,木材交易成为此地日常大宗商务活动。吴城之鼎盛时期,当属清代乾隆年间,人口曾达到十万之众。商贾会馆遍布街巷,酒肆觥筹交错,赌场通宵达旦,青楼嫣笑阵阵,几可与苏杭秦淮之地遥相竞艳尔。
吴城地处赣江与修河的交汇口,而赣江流域与修河流域之中上游皆为林区,山民以伐木为业,木材生意异常活跃,木材转运的咽喉要地便非吴城莫属了。外运的木材都在这里扎排转运。扎排需用竹缆,制作竹缆之地叫做“缆场”。“缆场”的主要活动,就是在石灰坑里浸泡竹篾,使其绵软,结实,有韧劲儿,然后用来制作专供扎排所用的竹缆。竹缆,一股为一花,有三花的,有四花的,有五花的,有六花的——最多就是六花了。花越多越粗壮,也就越结实,越耐用。在赣江源头扎排所用的竹缆,一般为三花的,叫东关缆。出鄱阳湖入长江扎排所用的竹缆,多为六花的,叫行江缆。有史料记载,清朝初年,每年出入吴城木排高达六百万立方米,毛竹五百万根。当时,一家名号唤作“公成木”的木行,每年销售木材利润达一万五千两白银。
木排是用竹缆、绳索或者钢丝将原木、圆木段或者毛竹编扎成排状,利用水流运输的方式。旧时,每年雨季赣江和修河流域砍伐放出的单排,通过河道流送至吴城,木排一到,蔽江断流,远远望去,“见排不见水广州典丰,见船不见湖”。单排解散后重新扎成吃水很深的大排。木排由多达十二层圆木段迭起,长一百二十米,宽过十五米,高达三米多,吃水深,能负重,可抵御大风大浪,人称“过江龙”。通常,木排分为头排、尾排和生活排。生活排上铺木板,建有棚屋,系排工居住和存放食品和生活日用品之处。生活排往往多张连缀起来,仿佛水上漂浮的村庄。
吴城望湖亭下的曲濑渡口,曾经是万排待发之地。发排之日,一声鼓鸣,号声震天。木排出鄱阳湖,逆流而上,可至汉口;顺流而下,可达南京、镇江、扬州、常州、苏州和上海,甚至经大运河,可达天津、北京。
“靠山吃山,靠湖吃湖”。早年,吴城渔业也相当发达,全盛时期渔货年销售量达到五千吨左右。吴城人捕鱼所用渔具,主要是抛网、围网、钩网、濠网、扒网、敲网,或者滚钩、搏钩、梭钩,或者罾罩、地笼等。秋季,湖水渐渐消退,大湖池等湖区形成浅碟状湖滩,吴城人就围堰设闸,闸口布网。此法,亦被称作“堑湖捕捞”。每年中秋节一过,就进入了捕鱼的旺季,收购贩运渔货的商贩也云集吴城。无节制的捕鱼,造成鄱阳湖到渔业资源面临枯竭。为了保护鄱阳湖鱼类资源,二O二O年江西省颁布“禁渔令”,从二O二一年一月一日起,鄱阳湖全面禁止捕鱼,禁捕期十年。鄱阳湖湖区二千七百一十七名渔民“洗脚上岸”。
“禁渔令”是基于鄱阳湖渔业资源越捕越少,越捕越小而做出的无奈选择。随着“禁渔令”的实施,“洗脚上岸”的渔民,转产转业。有的搞起了“稻虾共作”养殖,有的开卡车搞起了长途货物运输,有的当上了旅游区导游,有的搞起了餐馆民宿,有的当上了保护区巡护员,有的在景区摆摊做起了小买卖。总之,“风浪里撒网,船头上劳作”的“渔歌唱晚”景象已然成为故事,成为吴城人略带感伤的记忆。
出入吴城只有一条路——永吴(永修至吴城)公路。
这条公路的大湖池段有五公里长,每年六月至八月洪水来袭的汛期,当鄱阳湖吴城水位高到十八米六七以上的时候,这条公路的大湖池段就会被水淹没,形成独特的“水上公路”景观。——水中有路,路天一色,车轮在水中行驶,会溅起层叠的水花。此路,亦被称为“最美水上公路”。很多城里人开车来这里,感受水中疾驰带来的刺激。车多的时候,一天有上万辆越野车和小轿车。
可是,面对这条“水上公路”,吴城人的心中却五味杂陈,更多的则是酸楚。为了确保安全,汛期一到,“水上公路”常常被封路,吴城人外出,或者涉水,或者坐轮渡。涉水有感染血吸虫病的风险,坐轮渡也不是说坐就坐的,每天就那么几班,而且容量有限。吴城人不无抱怨地说,汛期那两个月,甚至连病都不敢生。
一个问题不知该不该问,当初为何不建高架公路呢?
我能想到,当地政府当然更能想到了。是呀,建高架公路,就没了这么多的烦恼了。可是,建高架公路,一则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湿地生态系统;二则会影响鸟的飞翔,大雾天导致误撞现象。这样,设计师反复修改设计方案,最后采用“贴着水面”修公路的选项,最大限度地减少了对湿地的破坏,也避免了影响鸟的正常飞翔。
鄱阳湖最丰沛的是水,可是,有的季节,鄱阳湖最缺的也是水。
冬季,鸟类栖息地的缺水区域,就引赣江之水,进行生态补水,实施湿地修复面积四千余亩。考虑到一些珍稀鸟类,越冬可能存在食物短缺问题,便在“蝶形湖”四周广种苦草和沉水植物。同时,对湖民沿湖种植的水稻、黄豆和玉米等一千六百亩以上农作物,进行补偿性征用,作物成熟不进行收割,而是留给候鸟作为备用“口粮”。
我到鄱阳湖大湖池畔的时候,已近傍晚了,但还是看到了“鸟浪”翻滚的盛况。“鸟浪”由上万只长脚滨鹬组成,既有书法笔触的灵动,又有闪烁着火焰的美感,宛若巨大的“天幕”漂浮在大湖池之上。群鸟整体在飞行过程中,高度协调统一,保持阵形,聚而不散,能够迅速改变方向,改变高度,改变速度,形成波浪般的起伏画面。或者盘旋上升,或者俯冲下降,或者扩散开来,或者聚合在一起。时而呈现的是“沙暴”,时而呈现的是“巨鲸”,时而呈现的是“黑洞”,时而呈现的是“旋涡”,时而呈现的是“巨伞”,时而呈现的是“蘑菇云”,时而呈现的是“惊涛拍岸”。
“鸟浪”是鸟类的一种应急生存策略。当地朋友告诉我,鸟类具有出色的动态同步能力,它们遵从某个声音发出的指令,瞬间形成“快闪”式群体。“鸟浪”堪比无人机算法,将“对齐、吸引和回避”三种规则与空气动力学原理完美结合,并演绎得淋漓尽致。群体中的个体通过敏锐的视觉系统实时捕捉并响应周围同伴的飞行状态,使得自己的飞行方向、速度和高度,能实现精准匹配,确保与群体一致。
群体飞行可以增强危险预警效率,同时通过庞大阵形制造混淆效应,干扰天敌选择目标。
我瞪大眼睛,望着空中翻滚的“鸟浪”,心里在想,那个神秘的指令是哪一只鸟发出的呢?它又是通过什么方式传递给每一只鸟的呢?
是的,鄱阳湖的天空、水域和湖底该藏着多少秘密呀!
二O二五年三月三十日 写于北京
(刊发于2025年6月 14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广州典丰,题目为《鸟类天堂的摸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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